2006年初,中國體育博物館接受了一份大禮——中國人在國際體育賽事中獲得的第一塊金牌。這塊獎牌直徑5.4厘米,重31.2克,金牌的正面浮雕著一個體形健碩的運動員正在跑步,鑄有英文“遠東奧林匹克運動會”字樣,背面浮雕著兩束花枝,刻寫著“急行跳遠 陳彥 第一名 馬尼拉 菲律賓島 1913”字樣。
菲律賓首都馬尼拉,過去每年2月組織一個嘉年華會(Carnival)的節(jié)日活動,其中也進行各種體育比賽,中日兩國曾派選手參加。1911年9月,菲律賓體育協(xié)會會長、基督教青年會體育干事、美國人布朗(E.S.Brown)訪問中日兩國,發(fā)起組織“遠東業(yè)余體育運動協(xié)會”,并決定每兩年輪流在亞洲各大城市舉行一次“遠東奧林匹克運動會”即后來稱之為“遠東運動會”,第一屆遠東運動會于1913年2月在馬尼拉舉行。也就是在這次運動會上,來自廣東的22歲的陳彥以19英尺11.375英寸(約6.08米)的成績奪得跳遠冠軍,成為中國最早在國際體育比賽中獲得金牌的運動員。作為這一重要國際賽事的見證物的金牌,又是怎樣進入博物館的視線呢?說起來,還是《競報》記者呂威的一篇報道,成就了這一段佳話。
2005年12月24日,《競報》刊登記者呂威的調查文章《誰獲得了中國第一枚國際比賽金牌?》一文。中國體育博物館負責文物征集的同志在詳細了解梁正安所保存金牌的情況后,通過記者呂威征求梁正安意見,希望能收藏這塊珍貴的獎牌。幾經反復溝通,終于在2006年的3月中旬,梁正安“與眾多親戚、朋友商量后決定,將金牌無償捐給中國體育博物館。”
這個電話讓等了3個多月的我們欣喜不已。受館領導委托,3月19日,我和呂威一起飛抵廣州,和梁先生商洽捐贈事宜。
按照約定的時間,由呂威帶路,我們很快就找到了梁正安的家。梁正安正在家中仔細端詳一張老照片。照片上,一個和藹的老人似乎正在向來訪者微笑。“這就是我的外公陳彥,你們來之前,我把外公的照片又翻了一遍。”梁正安給我們細細地講述著外公的點點滴滴,我們則生怕漏掉了什么細節(jié)。在記者呂威而言,以其新聞敏感,是要了解更多的歷史、故事情節(jié),做更多的縱深報道,把這件事的新聞價值發(fā)揮到極致;而于我,則是更多的關注這枚金牌的來歷,和她傳承的過程:陳彥先生既沒有把獎牌留給兒子也沒有傳給女兒,怎么獨獨就留給了外孫?“文化大革命”中,許多運動員受到沖擊,一些人獲得的各種榮譽、紀念物都被抄走、被毀棄,怎么到陳彥這里就平安無事呢?這么多年了,怎么就突然露面了呢?家里親朋好友都同意捐贈嗎,會不會有什么我們難以滿足的要求?……現在想來,當時真是不禮貌,我?guī)状未驍嘀魅说脑掝^,但我要從梁先生的敘述中了解盡可能多的信息,解除這些疑問,又不能不問清楚。
隨著梁正安的敘述,關于其外公陳彥的情況清晰地展現在我們面前:1891年,陳彥出生于廣東省南??h(現屬佛山市)的一個大家族,在兄弟10人中,陳彥排名第九。1906年,15歲的陳彥就讀于南武學堂(現廣州海珠區(qū)的南武中學,創(chuàng)建于1905年),校長何劍吳非常重視體育運動,每天清晨會親自敦促學生起床跑步。由此,陳彥的跳遠特長得以充分發(fā)揮。1909年,陳彥就讀南武學堂第三年時,參加舊中國時期的廣東省第三屆運動會,獲得男子田徑個人總分第一名。1910年陳彥代表華南區(qū)參加在南京舉辦的舊中國第一屆全運會,獲得跳遠第三名。而關于這些,為人低調的陳彥很少對外人包括家人說起,至于參加遠東運動會的情況,也許只有其最疼愛的外孫梁正安還略微知道:“外祖父偶爾跟我說過他去菲律賓參加比賽的事情,當時,清朝剛剛被推翻,國內還沒有一個明確的機構主管甚至關心體育,政府不出錢,外祖父只能自費出國比賽。1913年的中國還很落后,國內沒法生產跑鞋,大多數人都沒聽說過跑鞋,所以,外祖父到菲律賓后才買了一雙跑鞋參賽。”陳彥在菲律賓獲得冠軍時只有22歲,正可謂前途無量。可惜的是,回國后,在代表南武學堂與嶺南學堂進行足球友誼賽時,陳彥不慎受傷,導致骨折,不得不退出田壇,終結運動員生涯。1914年,陳彥東渡日本專攻痔科。畢業(yè)后,他回到廣州,懸壺濟世??谷諔?zhàn)爭時期,廣州淪陷。陳彥曾在日本留學,精通日語,再加上醫(yī)術高明,日軍一直希望拉攏陳彥為其效勞。為了不背負“漢奸”的罵名,陳彥只得逃難至香港??箲?zhàn)勝利后,陳彥擔任南武中學校董事會副董事長。晚年時期,陳彥一直在廣州市24中當校醫(yī)。言及外祖父的晚年,梁正安一直是四個字:淡泊名利,“老人家一直沒給自己置過家產,他晚年時住的房子還是他的一個朋友借給他的。”其實,與外祖父一同生活的20多年中,給梁正安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外祖父的醫(yī)德,“遇到經濟困難的,他肯定免費醫(yī)治。”也許正因如此,樂于助人,不事張揚的陳彥,才能夠在“文革”中安然無事,也使金牌免于被查抄、被毀棄。梁正安坦言,自己如今成為一名醫(yī)生,就是受外祖父的影響,而外祖父也著實喜歡這個外孫,所以1981年陳彥去世,在其彌留之際,陳彥一再叮囑子孫,金牌交給外孫梁正安保管,這樣,金牌沒有經過子女輩就直接傳給了孫輩。自從外祖父去世后,梁正安便將金牌及家中的一些貴重物品存進了銀行的保險箱。直至2004年雅典奧運會時,看到中國運動員摘金奪銀,同樣喜歡體育的梁正安與舅舅陳圣基、陳圣清(陳圣基的親弟)將金牌從銀行取出,由酷愛攝影的陳圣清為金牌拍了兩張?zhí)貙憽kS后,金牌再次被放入保險箱。說話間,梁先生還給我們看了租用銀行保險柜存放金牌等物品的手續(xù)憑證。
看到我們想不出再需要了解什么的時候,梁先生從書桌抽屜取出了那枚亮閃閃的獎牌,此時,已是晚上11時多了。這么貴重的寶貝,梁先生和家人就真的舍得捐出來嗎?我還是不太敢相信。仿佛看穿我的心思,梁先生隨和地說了一句“沒事,你可以拿起來看。”我這才將獎牌輕輕地放到手掌上,仔細端詳很久后,對梁先生說:“謝謝你把金牌精心保存這么長時間。它對研究中國近代體育史有極其重要的歷史意義。”梁正安笑著說:“對我而言,這只是祖上的遺物而已,既然對國家更有用,你們就拿去吧。”
當我們走出梁宅時,已是21日凌晨12時半多了,但我和呂威卻毫無睡意。
其實,捐出金牌,并非梁正安一時沖動。就在我們到達廣州的前幾天,梁正安家賓朋滿座,“不僅廣州的親戚,遷居澳洲、香港的親戚也都來了。”梁正安回憶道,“借此機會,我把將金牌捐給博物館的想法告訴了大家,他們一致同意。”
為表達對體育界前輩的景仰之情,我提出去拜謁陳彥先生墓地。大概是想不到在得到肯定的捐贈允諾后我還會提出這一要求,梁先生在稍顯錯愕后,旋即很高興地答應了。在離開廣州前,梁先生陪同我們先是坐地鐵,又坐出租車,從廣州城的西南角到東北角,來到廣州城郊東北處的一個公墓處,那枚珍貴的金牌的獲得者陳彥前輩的墓地便安置于此。此時,離清明節(jié)還有一段時間,來此祭掃的人不多,墓園里顯得很安靜。站在陳彥前輩的墓碑前,我畢恭畢敬地鞠躬致意,感謝他為中國爭得的榮譽,同時也為他的外孫把珍貴文物捐獻給國家的義舉表示敬意。。(作者:于學嶺/本文刊于《新體育》2010.6)